受访专家

张旭，解放军总医院泌尿外科主任、主任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创立并推广了泌尿外科后腹腔镜技术体系，使泌尿外科后腹腔镜术式成为我国和部分西方国家泌尿外科中心的通用术式，率先在我国大规模开展机器人手术。出诊时间：周一上午专家门诊。

马鑫，解放军总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主任医师、硕士研究生导师;长期致力于钻研泌尿外科手术技术，特别是微创技术在泌尿外科的应用研究及其推广。出诊时间：周一、周三上午。

7000例样本，12年搜集。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张旭主任带领他的泌尿外科团队建立了世界最大的肾癌样本库。

找答案

看似一样的病人

为啥一个术后活了20年 

一个却只有三个月?

三台两人多高的液态氮大冰柜，放着各种医疗设备和器材的实验室，健康时报记者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泌尿外科见到了这个存放着7000例样本，历经12年搜集的世界上最大的肾癌样本库。在张旭主任看来，一个医院的房子可以盖，人可以流动，但标本是不可复制的资源。

肾癌，占成人肾脏恶性肿瘤的80%～90%，因大多数发病时无症状，就诊时多已晚期，治疗机会不大。可当这些肾癌从病人身上切下来，制成了标本后，却变成医学研究中价值连城的宝贝。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医学院是全美排名第一的医院，他们的泌尿外科是全世界泌尿外科医生心目中的圣堂，他们写的教科书，就是泌尿外科医生的圣经。在这家医院的地下室，保存了建院100年以来所有的标本，如果出于研究目的向他们购买，一毫克标本高达1000美金，这个价格远超钻石。

当然样本带来的临床和研究价值，不是简单用金钱就能衡量得了的。

“两个患肾脏肿瘤的病人，他们的影像片子在医生的肉眼看来是一模一样的，可为什么一个做完手术活了20年，每年都来看医生，而另一个却在做完手术后三个月就离世了?”

“得了肾癌，到底是应该保肾还是切除?两厘米的肾脏肿瘤一般都是建议保肾，但有医生会告诉你，这个病人虽然肿瘤只有两厘米，但是不能保肾，不但肾要切了，还要切除扩大性的淋巴组织，切得非常彻底才行，不然病人活不过半年。”

这些答案，都在肾癌样本库里。

301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马鑫教授说，只有对肾癌信息进行更加细致的区分，细化各种指标，寻找隐藏的蛛丝马迹，才能给肾癌更好的转归。

2000年，张旭主任还在武汉同济医院泌尿外科当主任时就开始筹建我国自己的肾癌标本库了。

两万元启动经费，买不了液氮柜，就买了一台零下二十摄氏度(-20℃)的大冰柜保存样本，把血、尿、组织等样本一股脑都放进去冻上，然后用胶布给样本编了一个号，如果想要拿出一个样本用，就要把柜子打开全部样本找出来，一个一个地翻。

“我们在找的时候，有些样本就化了，反复冻融，样本质量就非常差，导致有些样本现在已经无效了。”

2008年，张旭主任接到调令，带着马鑫教授一起从武汉同济医院调任到解放军总医院。他们舍不得样本库中的几百例样本，就找朋友借了一辆后备箱比较大的SUV，用一个米坛子大小的存储箱将样本都装进去，就这样把全部样本带到了北京。

10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样本如今都已经过了保存期，没有研究价值了，但仍然保存在301医院的肾癌样本库中，作为对那段时光的回忆。

如今，样本库已经得到了国家863专项资金的支持，当年只有张旭主任和他的五个研究生兼职做的样本库，如今已经发展为一个已有六个专人负责，十几个研究生兼职负责的规模。

现在，样本库是全电子化信息化收集，所有样本的存取全部通过扫码完成，只要录入数据，系统就会显示样本具体的存放位置。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160℃)的液氮柜以及样本的预处理技术，能保存更多的样本基因片段，也让样本保存的时间更长、保存质量更好。

摸家底

中国人肾癌有何规律?

要摸索出一条

符合我国自己的

治疗标准和规范

一直以来，我们国家没有治疗肾癌的标准规范，所以一直都是在用欧美人的指南治中国人的病。手术该怎么做，话语权都在欧美人那里。

“如何利用我们国家相对比较多的丰富病例资源，真正摸索出一条符合我国自己的治疗标准和规范?”

“建立数据库的作用之一，就是可以摸摸家底，看中国人在肾癌的发生、发展以及转归上有什么规律。”

三台液态氮大冰柜里，保存着7000位肾癌病人的疾病样本，包括他们切除下来的肿瘤组织以及留旁(即距离肿瘤三厘米的正常组织)，还有化验时取的血液、两便等所有样本。两台电脑中是这些病人在301医院和外院做的造影超声结果以及珍贵的影像学检查，还有手术视频、术前术后医生的记录心得及病人的随访信息。

在对这些资料进行反复比较、细致研究后，张旭团队发现，我们国家的肾癌发病情况有着自己的特点，跟欧美国家的情况并不相同。

马鑫教授介绍，我国肾癌病人，尤其是复杂肾癌病人非常多，而且我们的人口基数很大，和发达国家相比，发病率即便是一样的，患者也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我国的卫生保障条件跟发达国家有差距，欧美发达国家能做到有些复杂疾病的早诊断早治疗，拖到很晚期的肾癌患者很少，而我们这边晚期的、复杂的、肿瘤很大个的，或是伴发很多情况的如血尿、肾脏功能丧失、排尿障碍等症状的患者很多。”

对于肾癌样本库的研究不止于此。

张旭团队跟军事医学院国家蛋白质科学中心合作，构建了全世界第一个蛋白磷酸化谱。马鑫教授介绍，对于手术无法治疗的晚期肾癌病人和转移性肿瘤的病人，治疗时都要服用靶向药物，肾癌病人服用的靶向药物有一大类是磷酸激酶抑制剂。

“可有意思的是，这种药物都是基于欧美人种的数据研发的，但临床发现，中国人服用这个药物却比欧美人更敏感、副作用更低，严重并发症的发病率也低于欧美人群。”

他们从样本库的数据中筛选到了对靶向治疗药物敏感和不敏感的中国人群的标本和临床信息，研究中国人针对不同靶向药物的反应机制是什么。非常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这个区别，并且基于此而构建了全世界第一个蛋白磷酸化谱。

而最近，张旭团队刚刚在NATURE(自然)子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也是从样本库里筛选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发现，男女肾癌发病是有差异的，男性发病比女性要高几倍，这说明肾癌发病是跟性激素的差异有关的，根据这个思路，他们筛出了男女治疗措施有差异的样本，并提出男性和女性的肾癌治疗要有所不同。

基于肾癌样本库的数据，301医院的泌尿外科团队已经在国际知名期刊上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

大数据

7000例样本跑一遍

肾癌治疗实现

精准、个性化治疗

“为什么两个病人病情完全一样，后果截然不同，肯定有些东西是未知的，摸清楚了，才能同病异治，或是异病同治。”

马鑫教授认为，未来临床会越来越依赖于大数据，目的就是要实现疾病的精准治疗，就是个性化治疗。

而样本库就可以为精准治疗的具体实施提供帮助。

精准治疗肯定不是单纯地通过基因检测、蛋白质功能的检测、代谢检测等某一个手段就能实现的，而是要用不同的手段组合才能实现。样本库就可以把影像组学和基因组学、蛋白组学结合起来。

比如，想要确定某一个基因突变是肾癌发生的因果关系事件、新方法到底行不行得通，7000例样本给你跑一遍，验证一下，在这些发病的人中，到底有多少是基因突变了，有多少人发病死亡了，如果发现，这个基因突变对肾癌的发生是小概率事件，就说明之前的假设不准确，如果是大概率事件，那么就可以对治疗提出一个可行的建议。

当前，转化医学是医学界的一个热词。转化医学是将基础医学研究和临床治疗连接起来的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但国内现在存在的问题是，临床医生有想法也有病人，但是没有时间去做研究，科学家有实验室也有方法，但是没有临床资源，而样本库，就是能将基础医学研究和临床治疗强强联合的纽带。

马鑫教授解释，样本库既有丰富的临床资源又有科学家关心的样本。“比如科学家研究细胞，由于没有病人的样本资料，很多人只能通过斑马鱼、果蝇、对虾等生物进行，这种研究方法当然是非常重要也是有价值的，可对于医生来讲，病人的资料肯定比斑马鱼和果蝇更贴近临床需求。”

所以，当样本库把两者联系起来后，很多专科的医生和科学家可以共同做很多事情。医生通过临床发现了问题，然后到样本库去找寻找病人资源，交到基础医学研究的科学家手中，科学家再通过基础研究去找寻找答案线索，最终再回到临床并提供帮助。

“而对于前面提到的，同样的两个患肾癌的病人，为什么一个病人在做完手术后活了20年，而另一个病人却在做完手术后的第三个月就去世了?”马鑫教授解释，通过现在的影像组学，以指纹的方式就能找到就能找到我们肉眼看不到的答案，并指导以后的临床。

“根据病人影像学分类用大数据去算，算出哪些指标有问题，给出若干组合的区别，比如某几个组合就预示着很好的结果，某几个组合就预示着结果很差，然后根据算出的结果到样本库中去跑一遍，来临床验证对不对。”

“影像组学是最近几年基于样本库发展出的一个学科，可以读出影像图片中的两万个指标，而这些指标在不同的背景和条件下，会产生非常多的影像组合。影像组学可以通过非常丰富的影像学指示为医生提供肉眼看不到的信息，从而做出更正确的治疗决策。”

“为什么一般两厘米的肿瘤都是建议保肾，但有的病人，医生不但要切了肾，还要切除扩大性的淋巴组织?”这也都是肾癌样本库，在大数据时代给我们的答案。

现在301医院已经开展了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影像学研究中心、蛋白质组研究中心等机构的合作，这些合作都是以肾癌样本库的数据库为平台的。

耶鲁大学的泌尿学系的大主任曾专程来北京找了一趟张旭主任，就是看中了样本库中的7000例样本。

他提出，耶鲁大学可以提供所有的研究手段、研究平台等，两个团队共同开展研究，未来知识产权可以共享。

美国西海岸最有名的洛杉矶医院泌尿外科的一位专家教授，也多次询问，能不能使用样本库的数据一起合作。

张旭教授却都拒绝了。

因为这7000例肾癌样本中，包含了大量东北亚人群的肾癌遗传信息。我们国家，要借助这种优势病理资源，在重大国际的指南制定上取得话语权，起码要在亚洲人疾病治疗上，制定出符合亚洲人种的治疗措施，这是未来要依靠样本库实现的最重要的目的。